Tuesday, February 6, 2018

孟加拉与难民记

每个月平均出差一次的我,原以为这个月可以偷个闲,静待假期的来临。
结果老天爷依然喜欢玩弄我。
我到达孟加拉 (Bangladesh)的达卡机场时,其实我在两天前才知道要来这里出差。
原因是,原本要出差的美女同事病倒了,没法来,我就顶了上去。 老板估计觉得我长得很安全,所以就放了飞机,笑嘻嘻地说对我说我对你有信心,我心里骂了几千遍靠,但是也只能屈服。

在一系列充忙,出错,被骂,然后放下的乱七八糟的准备后,我还是来到了孟加拉。

我的目的地不是达卡(dhaka)首都,而是比较南部的cox's bazar,现今rohingya难民的所在地。
可国内航空的班级少得可怜,无奈之下我和同行的教授老师只能滞留在达卡机场一个晚上,眼光光等天亮。
机场的候机室小得可怜,但是起码还是有椅子坐的。由于我一副外国脸,装着无知的跑到贵宾室的沙发坐了很长的时间后才穿帮,笑嘻嘻的装听不懂后,才移到等待厅去。

等待厅里也没少人, 蚊子也不少,而且食物充足,有时候大得我都分不清究竟是蚊子还是苍蝇。好在我读了网上消息,知道这里出了名的蚊子多,早买了防蚊贴。自己倒没怎么被咬,就是可怜我身边的人。 在机场无外就是聊天,可是漫漫长夜,我这个话痨也无法一直说下去。后来只好玩手机,感叹在孟加拉居然也有pokemon捉后,才迎来了早晨。


孟加拉达卡机场

老师买电话卡的空挡,难得和我一样一副东亚脸的韩国大叔用韩文问我是不是韩国人,我打着哈哈说不是,然后和他用韩语攀谈了几句,提升了我对以后万一遇到朴宝剑还可以聊天的希望。班机延误再延误,可听说是孟加拉常有的事,我继续寻找猎物,终于和一个德国大叔聊天, 才发现因为难民的缘故,平日没怎么人去的cox's bazar现在倒是人潮蜂拥,不禁对这个本来兴致缺缺的出差产生了一点兴趣。

辗转到了cox's bazar,身为本地人的老师开心的告诉我,这个地方是旅游区,我原本想着旅游区应该是五光十色,光鲜亮丽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倒不是很灰暗还是很不堪,就是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酒店虽多,但是由于建筑有点杂乱,不念牌子可能也不知道是旅馆。这令我想起了游戏里让玩家随意畅游的城市,推开门才知道里面是卖什么,倒是有趣。

在马路完全没有交通灯的情况下,司机们只能不停的鸣笛警示别的车辆,tut tut在本来就挤成一团的车辆险峻穿梭,我好几次都倒吸一口凉气,但是看着司机大叔一脸冷静,顶多比较棘手的时候推了推眼镜往窗外吐了口痰,我觉得挺酷的,就不管了。

老板虽然骂我浪费钱,但是酒店还是给我订了还不错的。我们的节奏依然是一下飞机就工作。开了几个会有点昏头转向,但是还是见了我想见的前上司。前上司很和蔼的告诉我好好体验这里的风土民情,建议我不要老是打车,试着走走看看。
我倒是没多想,回去的路上选择了散步,老师看到卖鱼干的档口便停了下来,她杀价杀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无所事事四处张望。一副唐人脸引起了不少注意,我不在意,倒是看向蹲在地上吃饭的小孩,小孩用卡片弄着直接弄在废纸上的饭,慢慢推进嘴里,每推一下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推了一下。


我实在看不下去, 把自己带着的汤匙拿了出来,送了给小孩。
小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我怔了怔,完全没想到一只免洗汤匙能然他那么开心,只见他把卡片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
用汤匙吃着。我心有点抽痛,又有点惭愧,想着自己不能老是有偏见,应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第二天我们出发到k难民营,以前总是从难民的口中听到难民营怎样怎样的,自己却没见过,无限的想象总是令人有点小兴奋。
一路颠簸加上司机大哥在交通杂乱的路上依然可以飞车,让我体验了真正的fast and furious,带路的胡子大叔兴高采烈的看着我每次在车辆与车辆之间擦身而过时,死过翻生的表情,哈哈大笑。在他那个好像加勒比海盗里面的老海盗的笑声中,我们到了k难民营。

我的兴奋却一扫而空。

那时候我站在高区,往下看就是一大片的难民临时扎营,干土为墙,塑料布为房顶,唯一的支架就是几根竹子。看到的水洼都是黑色的,水面结了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阳光照在那里,反射出令人恶寒的光芒。
往远方眺望依然是一大片一式一样的营帐,偶尔回看到大大白色救济帐篷,一望无际的好似没有尽头。我踮起脚尖,依旧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结界,把这些人都困在了这里。

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以前我在联合国工作,难民告诉我难民营的样子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总让他们解释更多,如今看来,他们非但没有说谎,而且还没把最糟糕的情况说出来。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从来没见过难民营,以前却总是自以为是的判断他们说的真假。

老师和带路大叔嚷了嚷我,我回过神,勉强镇定,继续工作。

曾经难民做访问的经验倒是替我省了不少麻烦,对于和翻译员的合作还有记录的速度还算把握恰当。 难民的故事总是很惨,老师已经受不了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以前训练了下来,在所有人都已经很难过的时候依然一字一句的问问题,冷静得让我自己都心寒。
我不是不难过,其实我心里是百感交集,我以前身为工作人员,我知道我虽然问了他们许多,终归可以帮助到他们,但是现在身为学术人士,问了这许多我究竟能为他们做什么。

一路问下去,惨事越来越多,难民说得很冷静,没有我想象的大哭等等的戏剧性。
我原以为,以前在联合国没看到他们大哭是因为他们害怕得不到难民卡,在难民营总会毫无顾忌的宣泄情绪吧。
可是他们都很冷静,就连小孩,女人都很冷静,可是那一双双眼睛,刺得我把鸭嘴帽戴上,低头无法直视他们。
我没法解释我的心情,自己以前虽然是保留了专业对他们进行盘问,但是确实把他们一次次把那个噩梦一次次送。如果我只是一个学术人员,不曾是一个难民工作者,我可能就只会替他们难过,不会那么难受。
可是,我的选择,只能是再一次保留专业,不受影响的继续访问。

原来最难受的时候,不是流眼泪,而是没有情绪。

去了一个个的营帐,有些还说有帘子,有些基本就是土墙和几根木棍当柱子,有个小孩靠在木棍后偷看我,毕竟我长的不太一样。我用很有限的rohingya话问他你住哪?他很疑惑地看着我,说这就是我家啊。我看着那只有土墙和木棍的“房子”,说不出话来。孩子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很开心的用英文跟我攀谈,说他有上难民营的学校。别的孩子还让我们看课本,说自己几年级了,笑得特别开心。

我只能对他们笑,然后说很好。
“很好”两个字,实在太沉重了。

黄昏很快就到了,我那天其实没吃午餐,却都没怎么想起这件事,带路的胡子大叔催促我们回去。我回过头,难民们笑着再见。我和他们行了一个礼,深深鞠躬,感谢他们的时间,更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歉然。

一路无话,老师心情很沉重,我一路虽然老说话,但是也就是说说,我心情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二天老师可能觉得前一天太沉重了,决定让我放松。早上无事,我们到一个叫Moheskhali的小岛走走。
我听说要做二十分钟的快艇,觉得很刺激,表示可以。
依旧是危险的马路上穿梭,我乘坐的tut tut 和别的tut tut稍微发生碰撞是常有的事。到了码头才发现所谓码头就是几根木板钉起来的短桥,平衡感超级不好的我上快艇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船长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孟加拉语后,终于发动引擎。

快艇在海上飞驰着,不断勾起无数的水珠,我享受着海风,拍照的时候才想起这快艇都没有给人救身衣。
到了目的地,下船依旧是一个挑战,平衡感不好只能让当地的人帮忙拉着下船,闹了不少笑话。
老师兴致勃勃告诉我,这里佛教寺庙很多,可以给我来个心灵洗涤之旅,让我进行我的宗教礼拜。

我没告诉她,我有事都往st. anne 罗马天主教堂跑,家里都拜道家老子的亲戚大伯公,阿姨给了个观音项链保平安,实在说不上哪个宗教。
好吧,反正进屋叫人,入庙拜神,就是打个招呼。

这些佛庙都是当地的rakhine(若开邦)族建的,寺庙的女人见到我,笑着问我是不是缅甸来的若开族。我的种族再次受到怀疑其实也没奇怪,我从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钦族,扎马族到若开族,开来我在各种肤白的种族都吃得很开。
这里的若开人让我想起了昨天遇到的难民,同样的若开人(虽然这里的历史经历不同),这里的却能如此和蔼的对我笑,果然不能一根棍子打死全部人。



入庙后对着佛祖,秉持着入庙都只是打招呼的精神,我没有许愿,倒是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对岸自称佛教徒的人正在用佛教的名义屠杀一群无辜的人,您可知道?
您若是知道了? 您能如何给他们一条明路?
七十五年,若您真的有灵,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变?
佛祖自然没有回答我,我依然没有答案,只能离开。

小岛上外国人很少过来,唯有我是个东亚人。一路上所有人都一直观看我,我本来是不在意,但事后来发现还有人会让朋友来看,决定把鸭嘴帽带上,再加口罩,第一次有了当明星的感觉。


小岛的人很淳朴,我参观海盐田,大叔见我很有兴趣,很高兴想要给我包一包,我不忍心他苦心累积下来的海盐浪费了,微笑的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乘搭快艇,但是由于时间逼近饭点,大家都急着搭船,只有我傻愣愣的,老师拼命抢着上船,不是招呼我过去。而我就像一颗冬瓜似的被人挤来挤去,然后稀里糊涂的就上了船。和蔼的大叔给我让了座,我虽不好意思,但是却不愿意再换船只,只能接受。

其实说实在的,这里虽然环境上有待改良,其实山水挺多,虽不是特别壮观却不失秀丽,人也淳朴老实。来之前很多人告诉我孟加拉如何如何危险,其实想来也并不是完全真的。大家都很愿意随时出手相助,虽然说话比较大声,加之语言不通会令人误会他们很粗鲁,可是待人却比一些假斯文的人和善许多。 总是说着谢谢和不客气,总是会对人笑。

其实我来之前,确实带着许多疑惑和不安,总是想着自己的卫生安全。卫生我确实觉得还是须要改良,但是治安确实没有想象可怕。
看来有些地方,还是要自己亲身来过才知道。

最后一天,去了teknaf。
本来因为孟加拉政府加强了对难民区的防卫,外国人不轻易放行,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什么,戒严虽深,倒是没人找我们麻烦。一路上虽然总是有拿着大枪的警卫和士兵,但是还算畅行无阻。

这次的难民营靠近naff river, 对岸就是缅甸,在这里避难的难民的人间地狱。
我进了一个在林子里的难民营,他们很热情的找了椅子让我们坐下,甚至有些人给我们拿了汽水,开心的招呼我们。

我看着那瓶汽水,除了感激,更多是惭愧。

难民们慢慢诉说自己的故事,同样的屠杀,同样的逃亡,不同的是经历的人的痛苦。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妻儿,有了失去父母,也有人失去了所有。
有些难民说,我逃到河水的另一端,我的家人就在对岸,河岸清且浅,可我只能看着他们被一个个被斩杀,消失在大火中。
难民说,现在闭上眼睛,那股尸臭味还在鼻间,久久不曾散去。世界上可以有千万种香水,却再也遮盖不了烙在脑海中的味道。

对岸就是缅甸,在河畔的另一头,盈盈一水间,就是原本的家。当黑烟再次从对岸升起,他们在另一端看着,真不知是什么心情。



老师再次哭了。我再次面无表情,可是离开前,我告诉他们,虽然我不能如救护团队给予物质上的帮忙,但是我们学术界有自己的方法帮助你们,我深深鞠躬,说请你们相信我们。

难民们纷纷点头,笑着说谢谢,说神会保佑我。

我握紧拳头,差点失控,为什么保佑我呢,为什么还能这么感恩,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神是有灵,为什么不做些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不要告诉我这是考验,还是上辈子欠下的债。七十五年的压迫,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得到这种惩罚?
可是看着难民们的笑脸,我问不出这个问题,我不想连他们最后的寄托都毁了。

最后司机载我们到teknaf高处,我看见对岸的缅甸,除了想起了表姐,更多的是难过。
人究竟能够多残忍,能够对生命视若无睹到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我从以前就想了很多次,总是没有答案。今天看见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难民,何止没有答案,还多了好多问题。

naff river:对岸就是缅甸

可是他们依旧懂得笑,懂得说谢谢, 甚至有些还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回到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得到公平的待遇。
人类究竟有多残忍,可人类又究竟有多善良,到了绝境依旧肯相信,依旧肯感恩。
有难民还说,本来teknaf是个漂亮的地方,因为我们来了,变得乌烟瘴气。
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自责。

人有了不能忘却的回忆,会变得更强,也许这是真的。

这次出差,除了工作,多了许多自己以后都在也不会得到的经历。
人生虽然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们可以极力争取公平,可如果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那才叫真正的无助。
我们总是想着自己的不幸,忽略了其他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有些人是完全没有值得庆幸的事情都没有,连自己如今还活着,都不知道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所以我们要惜福,惜福之余,也不要忘了分享出去。要是跌到了,就站起来,至少我们有一双健全的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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